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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面羅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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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面羅剎

照常理,皇帝不該親自管後宮的事。更不該有女官為後宮的事去面聖。

但以葉容鈺為首的女官,四十餘人,都是各局各司的領事。大家跪在紫宸殿,不僅是替當時在場的女官,也是替名屬尚宮局的宮女,乃至本不該插手去管的內侍、醫官等人去求情。

藺雲帶著神策軍,站在她們身後,顯得十分為難。

皇帝剛歇下不久,就被這一群人擾得心緒難安,可眼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,越發讓皇帝感覺到脫控的恐懼。

皇帝將葉容鈺等傳到殿內,卻絲毫不給好臉。他沒直接降罪女官,而是質問藺雲。

“藺雲,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?”

“朕要你何用?”

葉容鈺搶先接下話茬,跪下道,“是臣等執意要面見聖上,與藺將軍無關。”

“葉容鈺,你放肆!”

皇帝撚珠的手狠朝禦案一拍。

葉容鈺頓首,不看龍顏,“陛下,守在紫蘭殿的宮人何罪之有?臣想請陛下收回成命,切勿濫傷人性命。”

“葉容鈺,難道你忘了,是誰給了你如今的富貴?你只是區區五品尚儀,朕讓你們侍奉禦前,不是讓你們來這裏指責朕的過錯。”

“陛下,臣也是為您著想。”

“夠了!”

葉容鈺膝行兩步,“陛下,王妃生產是大事,紫蘭殿聚著宮人三百餘,難道陛下都要趕盡殺絕嗎?”

“葉容鈺,你若想死,朕成全你。”皇帝有些氣糊塗,滿腦子盡是生殺之年。“藺雲,還不快把她們都拖出去,全部關到大獄!”

“且慢!”

殿內的人尋聲望去,齊王一手提袍,沿丹墀而上,沖進殿內,便是撲地一跪,“父皇,你當真是糊塗了。”

“你再說一句!”

李瑨不緊不慢道,“父皇,宮裏行巫蠱之事當查清幕後主使,可這閹宦打著父皇的名義濫殺無辜實在罪不可赦!”

三言兩語,矛頭調轉。藺雲明白,這口大鍋算是壓在了自己的頭頂,甩都甩不掉。

皇帝沖昏的頭腦也瞬間清醒,他目的本就是遏制傳謠,並非為了殺生而殺生。

皇帝垂了下眼,轉而又看向藺雲,呵斥道,“藺雲,朕命你查清此案,你卻鬧出這麽大的動靜,當真是無用。”斟酌二三,皇帝又開口,“念在你有些苦勞,朕開恩,下去後去宮正司令二十板即可。”

“臣謝陛下開恩。”

“但巫蠱之事,不可這麽放過,若宮裏還有人敢胡言亂語,自當不可輕饒!”

藺雲憋屈到極致,卻只能應一聲,“臣明白。”

“你下去吧。”

藺雲告退後,皇帝又拾起如意珠,“李瑨,你方才是說,朕糊塗了?”

一聽這話,殿裏跪的人恨不能起身溜走。

李瑨惶恐中慢了半刻,皇帝便扔出如意珠準準砸在李瑨臉上,“朕在這位上坐一日,這天下臣民就當聽我一日。”

李瑨恍然大悟,老皇帝身子骨不如從前,他的確按捺不住得意了。

皇帝為君,萬人皆為臣。但,哪怕成為太上皇,他們父子之間都會君臣易位。

“兒臣一時失言,還請父皇恕罪。”李瑨反應極快,不等皇帝開口便又說道,“兒臣明白父皇良苦用心,想那巫蠱事是沖著睿王妃去的,人們免不了認定是兒臣所作所為,兒臣明白,父皇是為了讓人不要對兒臣有非議。”

皇帝稍稍息怒,“你能明白就好。”

“但兒臣為人清白,不怕人非議,父皇更不必為兒臣,擔上這種惡名。”

“那你打算如何處理?”

齊王緩緩擡頭,默不作聲,父子二人對視片刻,似乎心中自有一套默契。

出了殿外,所有人都抹掉一把汗,唯有齊王氣定神閑,一下禦階就回身擋在葉容鈺前面,說道,“怎麽樣容鈺,這勸諫之道你可學會了?”

葉容鈺立穩身後,瞥頭嗤笑,“殿下好謀略。”

上位者愚弄臣下實在太過容易,三言兩語,彈彈手指,輕賤人命的過錯便能丁點不沾。

李瑨卻對弄人之術頗為得意,“天子也是人,自然也會犯錯,但重要的是,為人臣者,勸諫之餘,定要替君謀好歸正的路子。”他立身臣位時也奉行此道。

葉容鈺定下步,直勾勾看著李瑨,“不就是找個人背鍋麽。”何至於說的這般冠冕堂皇。

李瑨爽朗一笑,坦言道,“是。但別說是天子,哪怕你做六尚首長,你的威望、顏面不也幹系甚廣?六尚宮人是否會看輕你,朝內外各衙又是否會看輕待六尚,這都與你的體面有關。”

葉容鈺對此體悟太深,自然反駁不得,只淡淡道,“臣受教了。”

“能得我這般教誨的人不多,你務必珍惜。”

葉容鈺默不作聲。

李瑨審視著這份恐懼,不由一笑,“容鈺,我問你,你平日在父皇面前從不敢多言,今日敢來,到底是你覺得宮裏這些人命重要,還是覺得父皇老了,威嚴不如從前了。”

葉容鈺心下一驚,“臣自然是覺得人命為重。”

這話宛如警鐘。或許,他立身在君位,看重的從來都是有沒有人去挑戰君威,聖上更是如此。

李瑨並不糾結何為重,繼續道,“容鈺,你可聽說過。太宗曾有一匹十分喜愛的駿馬,那駿馬無病而暴死,太宗皇帝十分惱怒,要把伺候那匹馬的宮人殺了,還是長孫皇後前來相勸,太宗皇帝這才作罷。”

“臣略知一二。”

“所以,英明如太宗皇帝也會決策失誤,自損君威。”李瑨看了看葉容鈺,又把圈子兜回來,“維護君王威嚴乃為臣之本分,日後,你也要牢記自己的本分,事事為君考慮。”

說罷,李瑨準備在舍人的攙扶下上輦,葉容鈺卻將他叫住。

“殿下,若是君王擔其事折損一毫,而臣民擔其事則折損一臂,該如何選?”

李瑨笑裏三分輕蔑,如何選,他不作答卻也有了答案。李瑨問道,“難不成,你是覺得那閹宦可憐?”

“臣是覺得自己可憐。”

“憑你,區區一個縣丞之女,能有今日榮耀,你該感激皇恩浩蕩,而不是覺得自己可憐。”

葉容鈺回敬一輕蔑的笑,“臣還覺得萬民可憐。殿下,你生來就在山頂,自然看不見我從山底下負重向上走了多少路。你看不見臣,更看不見萬千生民被壓在這山底下,連負重向上的機會都沒有。你只會覺得,萬民只要還有口飯吃,就應當感激涕零了。”

“葉容鈺,你今日是瘋了?不想要命了?”

李瑨看她今日種種舉動實在反常,便一把拍在她額頭上,想看看她到底有多燒,但她額頭卻是涼的。李瑨又張望四周。奉輦的內侍、親從都齊齊跪下,沒有一人敢擡頭,隨葉容鈺來的女官也回避在一旁。

李瑨嗤笑一聲,湊到葉容鈺耳邊,“葉容鈺,你是打量這裏人多,想來拿捏我啊。”

葉容鈺輕飄飄回應一聲,“是啊。”

她篤定,李瑨未坐上太子之位前,總是要裝出正人君子的模樣來。

但李瑨這回並未惱怒,語氣平和,像是在解釋。

“難道這世上只有你們可憐?我自幼喪母,在姑母帶我入公主府之前,我一直住在百孫院裏,被閹宦監視。而我父皇當年在十王宅,連專門的侍讀與師傅都沒有,害得他登基以後無親信可用,這些年真是舉步維艱。”

李瑨捋順袍擺後自己上了輦。

本朝的皇儲多有受困十王宅的經歷,皇子皇儲,困在一個坊間大小的地方,目光所及處,都是監視他們的宦官,又怎能眼見天下蒼生。能少些疑心病就謝天謝地了。

春寒中,葉容鈺背脊發冷。

“容鈺,你現在是怎麽了?”胡湘碧近來身體並不大好,問完話,還咳嗽了兩聲。

葉容鈺心有悵然,搖了搖頭,而後攙扶上胡湘碧,一同往衙署方向去,“胡尚宮,待會我去找太醫署的人給你瞧瞧吧。”

“算了,我看現在大家還是少出門為好,免得撞見什麽不該看的。”

到幾日後,葉容鈺得空出了趟宮,先是記下胡尚宮的癥狀去醫官抓了些藥,又繞遠去曲江坊買了一大包萬家酥的點心。

她想哄藺雲,那貨在宮正司吃了二十板子,作妖鬧脾氣都是小事,萬一他自輕自賤的,再幹出些傷自己的事這該怎麽好。但他現在見不得肉腥,卻又嘴饞,指不定這個東西能受用一些。

走到內侍省周圍,葉容鈺就覺得氣氛不大對。來來往往的內侍,不論品級,一個二個耷拉著臉,連個說閑話的人都沒有。

葉容鈺想了想,又看了眼手裏的點心,最終還是沒進內侍省,托一內侍將點心送到藺雲房裏。

內侍省氣氛不好,想來也是與藺雲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幹系。

這波還未平,當日下午時,又傳出紫蘭殿乳母中毒的事。

到次日天未亮,候在西朝堂內的大臣就開始紛紛議論此事。果然,早朝時,謝家以謝真為首的人就開始向皇帝施壓,他們不敢說齊王李瑨一個不字,卻將矛頭對準了升陽長公主。

因得這事,皇帝脾氣很不對,批奏折時不是摔筆就是摔折子。葉容鈺侍奉身邊戰戰兢兢,好不容易熬到申時,皇帝歇下,葉容鈺這才送下氣,回了學士院值房。

書案上多了只白瓷香爐,花香幽淡,葉容鈺本就疲憊,聞著案前的香,趴在桌上就睡著了。

這一覺很沈,甚至越睡越疲憊,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挖了一遍。直到尤山不顧一切破門進來,手扶她肩上使勁搖晃著。

“葉尚儀,醒醒啊。”尤山見她睡得死,迫不得已用手沾了些杯中的水,蹭在她臉上。

葉容鈺總算被拖出夢裏困乏,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葉尚儀,不好了。”尤山攤手,做出請人出門的姿勢,“藺將軍吃了您送的點心,中毒吐了血。”

“什麽?”

葉容鈺身體疲軟,趔趄兩步,還好被尤山攙扶住。尤山一邊走著,一邊說道,“葉尚儀,屬下問您一句實話,這毒。”

“自然不是我!我怎麽可能有心害他呢?”葉容鈺走得很快,每一步都在喘粗氣,“到底是怎麽回事,他人怎麽樣了?”

“太醫署的人已經去救了。”比起藺雲狀況,尤山更在意給葉容鈺脫罪的事,“那這點心中間可轉手過什麽人?”

“我是交給一個年輕內侍,大概十七八,和你差不多高,眉毛寡淡,鼻翼有痣,面黃。”

尤山打眼一轉,猛將葉容鈺拉住,“葉尚儀,您現在趕緊去藺將軍門口叫冤,就算他命大活過來,您先拖住時間,屬下一定趕緊把真兇捉過來,給您證清白。”

說完,尤山一溜煙就跑走了。聽完描述,他心裏大概有了數,是不是真兇無所謂,是的話最好,若不是,他便使出手段,做個畏罪自殺的假象,總歸把事都能甩出去再說。

葉容鈺拖著沈重的身體,還是盡量跑著往內侍省去。

如今藺雲獨占西側成排廊屋,就連汪貞夏也避讓三分。葉容鈺一路小跑到門邊,青巖等跟班內侍都擁擠在門邊,各個面紅耳赤,焦急等著醫官出來了解情況。

“青巖,藺將軍如何了?”

“將軍喜歡那點心,一口氣吃了五塊。哪裏料到才一刻鐘不到就吐出一口血,指甲都青了。這不,醫官正在診治呢。”

葉容鈺沖到門邊,還不等內侍將她攔住,她自己便也露怯退了幾步。

“葉尚儀,那點心......到底怎麽回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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